第二七回 百尺高塔任回翔(2 / 2)

倚天屠龙记 金庸 12426 字 1个月前

范遥一推房门,快如闪电的扑向床上。双脚尚未落地,一掌已击向床上之人。他深知鹿杖客武功了得,这一掌若不能将他击得重伤,那便是一场不易分得胜败的生死搏斗,是以这一掌使上了十成劲力。只听得拍的一声响,只击得被子破裂、棉絮纷飞,揭开棉被一看,只见韩姬口鼻流血,已被他打得香殒玉碎,却不见鹿杖客的影子。

范遥心念一动,回身出房,将乌旺阿普拉了进来,塞在床底,刚掩上门,只听得鹿杖客在门外怒叫:「阿普,阿普,你怎敢擅自走开?」

原来鹿杖客在灭绝师太室外等了好一阵,暗想她母女二人婆婆妈妈的不知说到几时方罢,只是不敢得罪了苦头陀,却也不便强行阻止,心中挂念着韩姬,实在耐不住了,便即回到乌旺阿普房来,却见这一向听话的大弟子居然没在房外守卫,心下好生恼怒,推开房门,幸好并无异状,韩姬仍是面向里床,身上盖着棉被。

鹿杖客拿起门闩,先将门上了闩,转身笑道:「美人儿,我来给你解开穴道,可是你不许出声说话。」一面说,一面便伸手到被窝中去,手指刚碰到韩姬的脊背,突然间手腕上一紧,五根铁钳般的手指已将他脉门牢牢扣住。这一下全身劲力登失,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只见棉被掀开,一个长发头陀钻了出来,正是苦头陀。

范遥右手扣住鹿杖客的脉门,左手运指如风,连点了他周身一十九处大穴。鹿杖客登时软瘫在地,再也动弹不得,眼光中满是怒色。

范遥指着他说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明教光明右使,姓范名遥的便是。今日你遭我暗算,枉你自负机智绝伦,其实是昏庸无用之极。此刻我若杀了你,非英雄好汉之所为,留下你一条性命,你若有种,日后只管来找我范遥报仇。」

他兴犹未足,脱去鹿杖客全身衣服,将他剥得赤条条地,和韩姬的屍身并头而卧,再拉过棉被,盖在这一死一活的二人身上。

这才取过鹿角杖,旋开鹿角,倒出解药,然后逐一到各间囚室之中,分给空闻大师、宋远桥、俞莲舟等各人服下。待得一个个送毕解药,耗时已然不少,中间不免费些唇舌,解说几句。最后来到灭绝师太室中,见她不信此是解药,索性吓她一吓,说是毒药。范遥恨她伤残本教众多兄弟,得能阴损她几句,甚觉快意。

他分送解药已毕,正自得意,忽听得塔下人声諠譁,其中鹤笔翁的声音最是响亮:「这苦头陀是奸细,快拿他下来!」范遥暗暗叫苦:「糟了,糟了,是谁去救了这家伙出来?」探头向塔下望去,只见鹤笔翁率领了大批武士,已将高塔团团围住。苦头陀这一探头,孙三毁和李四摧双箭齐发,大骂:「恶贼头陀,害得人好惨!」

鹤笔翁等三人穴道被点,本非一时所能脱困,他三人藏在鹿杖客房中,旁人也不敢贸然进去。岂知汝阳王府中派出来的众武士在万安寺中到处搜查,不见王爷爱姬的影踪,便有人想起了鹿杖客生平好色贪花的性子来。可是众武士对他向来忌惮,虽然疑心王爷爱姬失踪和他有关,却有谁敢去太岁头上动土?挨了良久,率领众武士的哈总管心生一计,命一名小兵去敲鹿杖客的房门,鹿杖客身份极高,就算动怒,谅来也不能对这无足轻重的小兵怎么样。这小兵打了数下门,房中无人答应。

哈总管一咬牙,命小兵只管推门进去瞧瞧。这一瞧,便瞧见鹤笔翁和孙三毁、李四摧倒在地下,其时鹤笔翁运气冲穴,已冲开了三、四成,哈总管给他解穴,登时便行动自如。

鹤笔翁怒气冲天,查问鹿杖客和苦头陀的去向,知道到了高塔之中,便率领众武士围住高塔,大声呼喊,叫苦头陀下来决一死战。

范遥暗惊:「决一死战便决一死战,难道我姓范的还怕了你不成?只是那些臭和尚、老尼姑服解药未久,一时三刻之间功力不能恢复。这鹤笔翁已听到我和鹿杖客的说话,就算我将鹿老儿杀了,也已不能灭口,这便如何是好?」一时彷徨无计,只听得鹤笔翁叫道:「死头陀,你不下来,我便上来了!」

范遥返身将鹿杖客和韩姬一起裹在被窝之中,回到塔边,将两人高高举起,叫道:「鹤老儿,你只要走近塔门一步,我便将这头淫鹿摔了下来。」

众武士手中高举火把,照耀得四下里白画相似,只是那宝塔太高,火光照不上去,但影影绰绰的,仍可看到鹿杖客和韩姬的面貌。

鹤笔翁大惊,叫道:「师哥,师哥,你没事吗?」连叫数声,不听得鹿杖客答话,只道已被苦头陀弄死,心下气苦,叫道:「贼头陀,你害死我师哥,我跟你誓不两立。」

范遥解开了鹿杖客的哑穴。鹿杖客立时破口大骂:「贼头陀,你这里应外合的奸细,千刀万剐的杀了」范遥容他骂得几句,又点上了他的哑穴。鹤笔翁见师兄未死,心下稍安,只怕苦头陀真的将师兄摔了下来,不敢走向塔门。

这般僵持良久,鹤笔翁始终不敢上来相救师兄。范遥只盼尽量拖延时光,多拖得一刻便好一刻,他站在栏干之旁,哈哈大笑,叫道:「鹤老儿,你师兄色胆包天,竟将王爷的爱姬偷盗出来。是我捉奸捉双,将他二人当场擒获。你还想包庇师兄吗?总管大人,快快将这老儿拿下了。他师兄弟二人叛逆作乱,罪不容诛。你拿下了他,王爷定然重重有赏。」

哈总管斜目睨视鹤笔翁,要想动手,却又不敢。他见苦头陀突然开口说话,虽觉奇怪,但清清楚楚的瞧见鹿杖客和韩姬裹在一条棉被之中,何况心中先入为主,早已信了九成。他高声叫道:「苦大师,请你下来,咱们同到王爷跟前分辩是非。你们三位都是前辈高人,小人谁也不敢冒犯。」

范遥一身是胆,心想同到王府之中去见王爷,待得分清是非黑白,塔上诸侠体内毒性已解,当即叫道:「妙极,妙极!我正要向王爷领赏。总管大人,你看住这个鹤老儿,千万别让他乘机逃了。」

正在此时,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急奔进寺,直冲到高塔之前,众武士一齐躬身行礼,叫道:「小王爷!」范遥从塔上望将下来,只见此人头上束发金冠闪闪生光,跨下一匹高大白马,身穿锦袍,正是汝阳王的世子库库特穆尔、汉名王保保的便是。

王保保厉声问道:「韩姬呢?父王大发雷霆,要我亲来查看。」哈总管上前禀告,便说是鹿杖客将韩姬盗了来,现被苦头陀拿住。鹤笔翁急道:「小王爷,莫听他胡说八道。这头陀乃是奸细,他陷害我师哥」王保保双眉一轩,叫道:「一起下来说话!」

范遥在王府日久,知道王保保精明能干,不在乃父之下,自己的诡计瞒得过旁人,须瞒不过他,一下高塔,倘若小王爷三言两语之际便识穿破绽,下令众武士围攻,单是一个鹤笔翁便不好斗,自己脱身或不为难,塔中诸侠就救不出来了,高声说道:「小王爷,我拿住了鹿杖客,他师弟恨我入骨,我只要一下来,他立刻便会杀了我。」

王保保道:「你快下来,鹤先生杀不了你。」范遥摇摇头,朗声道:「我还是在塔上平安些。小王爷,我苦头陀一生不说话,今日事出无奈,被迫开口,那全是我报答王爷的一片赤胆忠心。你若不信,我苦头陀只好跳下高塔,一头撞死给你看了。」

王保保听他言语,七、八成是胡说八道,显是有意拖延,低声问哈总管道:「他有何图谋,要故意延搁,是在等候甚么人到来吗?」哈总管道:「小人不知」鹤笔翁抢着道:「小王爷,这贼头陀抢了我师哥的解药,要解救高塔中囚禁着的一众叛逆。」王保保登时省悟,叫道:「苦大师,我知道你的功劳,你快下来,我重重有赏。」

范遥道:「我被鹿杖客踢了两脚,腿骨都快断了,这会儿全然动弹不得。小王爷,请你稍待片刻,我运气疗伤,当即下来。」

王保保喝道:「哈总管,你快派人上去,背负苦大师下塔。」范遥大叫:「使不得,使不得,谁一移动我的身子,我两条腿子就废了。」

王保保此时更无怀疑,眼见韩姬和鹿杖客双双裹在一条棉被之中,就算两人并无苟且之事,父王也不能再要这个姬人,低声道:「哈总管,举火,焚了宝塔。派人用强弓射住,不论是谁从塔上跳下,一概射杀。」哈总管答应了,传下令去,登时弓箭手弯弓搭箭,团团围住高塔,有些武士便去取火种柴草。

鹤笔翁大惊,叫道:「小王爷,我师哥在上面啊。」王保保冷冷的道:「这头陀不能在上面等一辈子,塔下一举火,他自会下来。」鹤笔翁叫道:「他若将我师哥摔将下来,那可怎么办?小王爷,这火不能放。」王保保哼了一声,不去理他。

片刻之间,众武士已取过柴草火种,在塔下点起火来。

鹤笔翁是武林中大有身份之人,受汝阳王礼聘入府,向来甚受敬重,不料今日连中苦头陀的奸计不算,连小王爷也不以礼貌相待,眼见师兄性命危在顷刻,这时也不理他甚么小王爷大王爷,提起鹤嘴双笔,纵身而上,挑向两名正在点火的武士,吧吧两响,两名武士远远摔开。

王保保大怒,喝道:「鹤先生,你也要犯上作乱吗?」鹤笔翁道:「你别叫人放火,我自不会来跟你捣乱。」王保保喝道:「点火!」左手一挥,他身后窜出五名红衣番僧,从众武士手中接过火把,向塔下的柴草掷了过去。柴草一遇火焰,登时便燃起熊熊烈火。

鹤笔翁大急,从一名武士手中抢过一根长矛,扑打着火的柴草。

王保保喝道:「拿下了!」那五名红衣番僧各持戒刀,登时将鹤笔翁围住。

鹤笔翁怒极,抛下长矛,伸手便来拿左首一名番僧手中的兵刃。这番僧并非庸手,戒刀翻转,反剁他肩头。鹤笔翁待得避开,身后金刃劈风,又有两柄戒刀同时砍到。

王保保手下共有十八名武功了得的番僧,号称「十八金刚」,分为五刀、五剑、四杖、四钹。这五僧乃是「五刀金刚」,单打独斗跟鹤笔翁的武功都差得远了,但五刀金刚联手,攻守相助,鹤笔翁武功虽高,但早一日被张无忌击得受伤呕血,内力大损,何况眼见火势上腾,师兄的处境极是危险,不免沉不住气,一时难以取胜。

王保保手下众武士加柴点火,火头烧得更加旺了。这宝塔有砖有木,在这大火焚烧之下,底下数层便必必剥剥的烧了起来。

范遥抛下鹿杖客,冲到囚禁武当诸侠的室中,叫道:「鞑子在烧塔了,各位内力是否已复?」只见宋远桥、俞莲舟等人各自盘坐用功,凝神专志,谁也没有答话,显然到了回复功力的要紧关头。

看守诸侠的武士有几名抢来干预,都被范遥抓将起来,一个个掷出塔外,活活的摔死。其余的冒火突烟,逃了下去。

过不多时,火焰已烧到了第四层,囚禁在这层中的华山派诸人不及等功力恢复,狼狈万状的逃上第五层。火焰毫不停留的上腾,跟着第五层中的崆峒派诸人也逃了上去。有的奔走稍慢,连衣服须发都烧着了。

范遥正束手无策之际,忽听得一人叫道:「范右使,接住了!」正是韦一笑的声音。范遥大喜,往声音来处瞧去,只见韦一笑站在万安寺后殿的殿顶,双手一抖,将一条长绳抛了过来,范遥伸手接住。韦一笑叫道:「你缚在栏杆上,当是一道绳桥。」

范遥刚将绳子缚好,神箭八雄中的赵一伤飕的一箭,便将绳子从中射断。范遥和韦一笑同时破口大骂,知道要搭架绳桥,非得先除去这神箭八雄不可。

韦一笑骂道:「射你个奶奶。那一个不抛下弓箭,老子先宰了他。」一面骂,一面抽出长剑,纵身下地。他双足刚着地,五名青袍番僧立时仗剑围了上来,却是王保保手下十八番僧中的「五剑金刚」,五人手中长剑闪烁,剑招诡异,和韦一笑斗在一起。

鹤笔翁挥动鹤嘴笔苦战,高声叫道:「小王爷,你再不下令救火,我可对你要不客气了。」王保保那去理他。四名手执禅杖的番僧分立小王爷四周,生怕有人偷袭。鹤笔翁焦躁起来,双笔突使一招「横扫千军」,将身前三名番僧逼开两步,提气急奔,冲到了塔旁。五名番僧随后追到。鹤笔翁双足一登,便上了宝塔第一层的屋檐。五名番僧见火势烧得正旺,便不追上。

鹤笔翁一层层的上跃,待得登上第四层屋檐时,范遥从第七层上探头出来,高举鹿杖客的身子,大声叫道:「鹤老儿,快给我停步!你再动一步,我便将鹿老儿摔成一团鹿肉酱。」鹤笔翁果然不敢再动,叫道:「苦大师,我师兄弟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苦如此跟我们为难?你要救你的老情人灭绝师太,要救你女儿周姑娘,尽管去救便是,我决计不来阻拦。」

灭绝师太服了苦头陀给她的解药后,只道真是毒药,自己必死,只是周芷若竟也被灌了毒药,毕生指望尽化泡影,心中如何不苦?正自伤心,忽听得塔下喧哗之声大作,跟着苦头陀和鹤笔翁斗口、王保保下令纵火等等情形,一一听得清楚。她心下奇怪:「莫非这鬼模样的头陀当真是救我来着?」试一运气,立时便觉丹田中一股暖意升将上来,和自中毒以来的情形大不相同。

她不肯听赵敏之令出去殿上比武,已自行绝食了六七日,胃中早是空空如也,解药入肚,迅速化入血液,药力行开,比谁都快。加之她内力深厚,犹在宋远桥、俞莲舟、何太冲诸人之上,仅比少林派掌门空闻神僧稍逊,十香软筋散的毒性遇到解药后渐渐消退,被她运气一逼,内功登时生出,不到半个时辰,内功已复了五、六成。

她正加紧运功,忽听得鹤笔翁在外高声大叫,字字如利箭般钻入耳中:「你要救你的老情人灭绝师太,要救你女儿周姑娘,尽管去救便是,我决计不来阻拦。」

这甚么「老情人」云云,叫她听了如何不怒?大踏步走到栏干之旁,怒声喝道:「你满嘴胡说八道,不清不白的说些甚么?」鹤笔翁求道:「老师太,你快劝劝你老老朋友,先放我师兄下来。我担保你一家三口,平安离开。玄冥二老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致言而无信。」灭绝师太怒道:「甚么一家三口?」

范遥虽然身处危境,还是呵呵大笑,甚是得意,说道:「老师太,这老儿说我是你的旧情人,那个周姑娘嘛,是我和你两个的私生女儿。」

灭绝师太怒容满面,在时明时暗的火光照耀之下,看来极是可怖,沉声喝道:「鹤老儿,你上来,我跟你拚上一百掌再说。」若在平时,鹤笔翁说上来便上来,何惧於一个峨嵋掌门,但此刻师兄落在别人手中,不敢蛮来,叫道:「苦头陀,那是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信口开河。」灭绝师太双目瞪着范遥,厉声问道:「这是你说的么?」

范遥哈哈一笑,正要乘机挖苦她几句,忽听得塔下喊声大作,往下望时,只见火光中一条人影如穿花蝴蝶般迅速飞舞,在人丛中芽插来去、呛啷、呛啷之声不绝,众番僧、众武士手中兵刃纷纷落地,却是教主张无忌到了。

张无忌这一出手,围攻韦一笑的五名持剑番僧五剑齐飞。韦一笑大喜,闪身抢到他身旁,低声道:「我到汝阳王府去放火。」张无忌点了点头,已明白他用意。自己这里只寥寥数人,要是急切间救不出六大派群豪,对方援兵定然越来越多,青翼蝠王到汝阳王府去一放火,众武士必是保护王爷要紧,实是个绝妙的调虎离山、釜底抽薪之计。只见韦一笑一条青色人影一幌,已自掠过高墙。

张无忌一看周遭情势,朗声问道:「范右使,怎么了?」范遥叫道:「糟糕之极!烧断了出路,一个也没能逃得出。」

此时王保保手下的十八番僧中,倒有十四人攻到了张无忌身畔。张无忌心想擒贼先擒王,只须擒住了那头戴金冠的鞑子王公,便能要胁他下令救火放人,当下身形一侧,从众番僧间窜了过去,犹似游鱼破水,直欺到王保保身前。

蓦地里左首一剑刺到,寒气逼人,剑尖直指胸口。张无忌急退一步,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张公子,这是家兄,你莫伤他。」但见她手中长剑颤动,婀娜而立,刃寒胜水,剑是倚天剑,貌美如花,人是赵敏。她急跟张无忌而来,只不过冲了片刻。

张无忌道:「你快下令救火放人,否则我可要对不起两位了。」赵敏叫道:「十八金刚,此人武功了得,结金刚阵挡住了。」那十八番僧适才吃过张无忌苦头,不须郡主言语点明,早知他的厉害,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四钹金刚」手中的八面大铜钹齐声敲击,十八名番僧来回游走,挡在王保保和赵敏的身前,将张无忌隔开了。

张无忌一瞥之下,见十八名番僧盘旋游走,步法诡异,十八人组成一道人墙,看来其中还蕴藏着不少变化。他忍不住便想冲一冲这座金刚阵,但就在此时,砰的一声大响,高塔上倒了一条大柱下来。

一回头,只见火焰已烧到了第七层上。血红的火舌缭绕之中,两人拳掌交相,斗得极是激烈,正是灭绝师太和鹤笔翁。第十层的栏干之旁倚满了人,都是少林、武当各派人物,这干人武功尚未全复,何况高塔离地十余丈,纵有绝顶轻功而内力又丝毫未失,跳下来也非活活摔死不可。

张无忌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飞快的转了几转:「此金刚阵非片刻间所能破,何况击败众番僧,又有别的好手上来,要擒赵姑娘的哥哥,大是不易。灭绝师太和这鹤笔翁斗了这些时,始终未曾落败,看来她功力已复,那么大师伯等内力当也已经恢复,只是宝塔太高,无法跃将下来而已。」

他一动念间,突然满场游走,双手忽打忽拿、忽拍忽夺,将神箭八雄尽数击倒,此外众武士凡是手持弓箭的,都被他或断弓箭,或点穴道,眼看高塔近旁已无弯弓搭箭的好手,纵声叫道:「塔上各位前辈,请逐一跳将下来,在下在这里接着!」

塔上诸人听了都是一怔,心想此处高达十余丈,跳下去力道何等巨大,你便有千斤之力也无法接住。崆峒、崑仑各派中便有人嚷道:「千万跳不得,莫上这小子的当!他要骗咱们摔得粉身碎骨。」

张无忌见烟火弥漫,已烧近众高手身边,众人若再不跳,势必尽数葬身火窟,提声叫道:「俞二伯,你待我恩重如山,难道小侄会存心相害吗?你先跳罢!」

俞莲舟对张无忌素来信得过,虽想他武功再强,也决计接不住自己,但想与其活活烧死,还不如活活摔死,叫道:「好!我跳下来啦!」纵身一跃,从高塔上跳将下来。

张无忌看得分明,待他身子离地约有五尺之时,一掌轻轻拍出,击在他的腰里。这一掌中所运,正是「干坤大挪移」的绝顶武功,吞吐控纵之间,已将他自上向下的一股巨力拨为自左至右。

俞莲舟的身子向横里直飞出去,一摔数丈,此时他功力已恢复了七、八成,一个回旋,已稳稳站在地下,顺手一掌,将一名蒙古武士打得口喷鲜血。他大声叫道:「大师哥、四师弟!你们都跳下来罢!」

塔上众人见俞莲舟居然安好无恙,齐声欢呼起来。

宋远桥爱子情深,要他先脱险地,说道:「青书,你跳下去!」宋青书自出囚室后,一直站在周芷若身旁,说道:「周姑娘,你快跳。」周芷若功力未复,不能去相助师父,却不肯自行逃生,听宋青书这么说,摇了摇头道:「我等师父!」

这时何太冲、班淑娴等已先后跳下,都由张无忌施展干坤大挪移神功出掌拍击,自直堕取为横摔,一一脱离险境。这一干人功力虽未全复,但只须回复得五、六成,已是众番僧、众武士所难以抵挡。俞莲舟等顷刻间夺得兵刃,护在张无忌身周。王保保和赵敏的手下欲上前阻挠,均被俞莲舟、何太冲、班淑娴等挡住。塔上每跃下一人,张无忌便多了一个帮手。那些人自被赵敏囚入高塔之后,人人受尽了屈辱,也不知有多少人被割去了手指,此时得脱牢笼,个个含愤拚命,霎时间已有二十余名武士屍横就地。

王保保见情势不佳,传令:「调我飞弩亲兵队来!」

哈总管正要去传小王爷号令,突然间只见东南角上火光冲天。他大吃一惊,叫道:「小王爷,王府失火!咱们快去保护王爷要紧。」

王保保关怀父亲安危,顾不得擒杀叛贼,忙道:「妹子,我先回府,你诸多小心!」不等赵敏答应,掉转马头,直冲出去。

王保保这一走,十八金刚一齐跟去,王府武士也去了一大半。余下众武士见王府失火,谁也没想到只是韦一笑一人捣鬼,只道大批叛徒进攻王府,无不惊惶。

其时宋青书、宋远桥、张松溪、莫声谷等都已跃下高塔,双方强弱之势更形逆转,待得空闻方丈、空智大师,以及少林派达摩堂、罗汉堂众高僧一一跃下时,赵敏手下的武士已无可抗御。

赵敏心想此时若再不走,反而自己要成为他的俘虏,当即下令:「各人退出万安寺。」转头向张无忌道:「明日黄昏,我再请你饮酒,务请驾临。」张无忌一怔之间,尚未答应,赵敏一笑嫣然,已退入了万安寺后殿。

只听得范遥在塔顶大叫:「周姑娘,快跳下,火烧眉毛啦,你再不跳,难道想做焦炭美人吗?」周芷若道:「我陪着师父!」

灭绝师太和鹤笔翁剧斗一阵,烟火上腾,便跃上一层,终於斗上了第十层的屋角。她功力尚未全复,但此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掌法中只攻不守。鹤笔翁一来挂念着师兄,心有二用,二来前伤未癒,三来适才中了麻药,穴道又被封闭良久,手脚究也不十分灵便,两人竟斗了个不分上下。灭绝师太听到徒儿的说话,叫道:「芷若,你快跳下去,别来管我!这贼老儿辱我太甚,岂能容他活命?」

鹤笔翁暗暗叫苦:「这老尼全是拚命的打法,我救师兄要紧,难道跟她在这火窟中同归於尽不成?」大声道:「灭绝师太,这话是苦头陀说的,跟我可不相干。」

灭绝师太撤掌回身,问范遥道:「兀那头陀,这等疯话可是你说的?」范遥嬉皮笑脸的道:「甚么疯话?」这一句话,明摆着要灭绝师太亲口重复一遍:「他说我是你的老情人,周芷若是我跟你生的私生女儿。」这两句她如何能说得出口?但就是范遥这句话,她已知鹤笔翁之言不假,只气得全身发颤。

鹤笔翁见灭绝师太背向自己,突然一阵黑烟卷到,正是偷袭的良机,烟雾之中,一掌击向灭绝师太背心。周芷若和范遥看得分明,齐声明道:「师父小心!」「老尼姑小心!」但灭绝师太回掌反击,已挡不了鹤笔翁的阴阳双掌,左掌和他的左掌相抵,鹤笔翁的右手所发的玄冥神掌终於击在她的背心。那玄冥神掌何等厉害,当年在武当山上,甚至和张三丰都对得一掌,灭绝师太身子一幌,险些摔倒。周芷若大惊,抢上扶住了师父。

范遥大怒,喝道:「阴毒卑鄙的小人,留你作甚?」提起裹着鹿杖客和韩姬的被窝卷儿,抛了下去。鹤笔翁同门情深,危急之际不及细思,扑出来便想抓住鹿杖客。但那被窝卷离塔太远,鹤笔翁只抓到被窝一角,一带之下,竟身不由主的跟着一起摔落。

张无忌站在塔下,烟雾弥漫之中瞧不清塔上这几人的纠葛,眼见一大捆物事和一个人摔下,那捆物事不知是甚么东西,隐约间只看到其中似乎包得有人,但那人却看清楚是鹤笔翁。他明知此人曾累得自己不知吃过多少苦头,甚至自己父母之死也和他有莫大关连,可是终究不忍袖手不顾,任由他跌得粉身碎骨,立即纵身上前,双掌分别拍击,将被窝和鹤笔翁分向左右击出三丈。

鹤笔翁一个回旋,已然站定,心中暗叫一惊:「好险!」他万没想到张无忌竟会以德报怨,救了自己一命,转身去看师兄时,却又吃了一惊。原来张无忌一拍之下,被窝散开,滚出两个赤裸裸的人来,正好摔入火堆之中,鹿杖客穴道未解,动弹不得,须发登时着火。鹤笔翁大叫:「师哥!」抢入火堆中抱起。

他跃出火堆,立足未定,俞莲舟叫道:「吃我一掌!」左掌击向他肩头。鹤笔翁不敢抵敌,沉肩相避,俞莲舟这一掌似已用老,但他肩头下沉,这一掌仍是跟着下击,拍的一声,只痛得他额头冷汗直冒,此刻救师兄要紧,忙抱起鹿杖客,飞身跃出高墙。

便在此时,塔中又是一根燃烧着的大木柱倒将下来,压着韩姬屍身,片刻间全身是火,塔下众人齐声大叫:「快跳下来,快跳下来!」

范遥东窜西跃,躲避火势。那宝塔梁柱烧毁后,砖石纷纷跌落,塔顶已微微幌动,随时都能塌将下来。

灭绝师太厉声道:「芷若,你跳下去!」周芷若道:「师父,你先跳了,我再跳!」灭绝师太突然纵身而起,一掌向范遥的左肩劈下,喝道:「魔教的贼子,实是容你不得!」

范遥一声长笑,纵身跃下。张无忌一掌击出,将他轻轻送开,赞道:「范右使,大功告成,当真难能!」范遥站定脚步,说道:「若非教主神功盖世,大伙儿人人成了高塔上的烤猪,范遥行事不当,何功之有?」

灭绝师太伸臂抱了周芷若,踊身下跳,待离地面约有丈许时,双臂运劲上托,反将周芷若托高了数尺。这么一来,周芷若变成只是从丈许高的空中落下,丝毫无碍,灭绝师太的下堕之势却反而加强。

张无忌抢步上前,运起干坤大挪移神功往她腰后拍去。岂知灭绝师太死志已决,又绝不肯受明教半分恩惠,见他手掌拍到,拚起全身残余力气,反手一掌击出。双掌相交,砰的一声大响,张无忌的掌力被她这一掌转移了方向,喀喇一响,灭绝师太重重摔在地下,登时脊骨断成数截。张无忌却也被她挟着下堕之势的这一掌打得胸口气血翻涌,连退几步,心下大感不解,灭绝师太这一掌,明明便是自杀。

周芷若扑到师父身上,哭叫:「师父,师父!」其余峨嵋派众男女弟子都围在师父身旁,乱成一团。灭绝师太道:「芷若,从今日起,你便是本派掌门,我要你做的事,你都都不会违背吗?」周芷若哭道:「是,师父,弟子不敢忘记。」

灭绝师太微微一笑,道:「如此,我死也瞑目」眼见张无忌走上前来,伸手要搭她脉搏,灭绝师太右手蓦地里一翻,紧紧抓住张无忌的手腕,厉声道:「魔教的淫徒,你若玷污了我爱徒清白,我做鬼也不饶过」最后一个「你」字没说出口,已然气绝身亡,但手指仍然不松,五片指甲在张无忌手腕上掏出了血来。

范遥叫道:「大伙儿都跟我来,到西门外会齐。倘若再有耽搁,奸王的大队人马这就要来啦。」

张无忌抱起灭绝师太的屍身,低声道:「咱们走罢!」周芷若将师父的手指轻轻扳离他手腕,接过屍身,向张无忌一眼也不瞧,便向寺外走去。

这时崑仑、崆峒、华山诸派高手早已蜂拥而出。只有少林派空闻、空智两位神僧不失前辈风范,过来合十向张无忌道谢。和宋远桥、俞莲舟等相互谦让一番,始先后出门。

张无忌以干坤大挪移神功相援六派高手下塔。内力几已耗尽,最后和灭绝师太对了那一掌,更是大伤元气,这时几乎路也走不动了。莫声谷将他抱起,负在背后。张无忌默运九阳神功,这才内力渐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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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天已黎明,群雄来到西门,驱散把守城门的官兵,出城数里,杨逍已率领骡马大车来接,向众人贺喜道劳。

空闻大师道:「今番若不是明教张教主和各位相救,我中原六大派气运难言。大恩不言谢,为今之计,咱们该当如何,便请张教主示下。」张无忌道:「在下识浅,有甚么主意,还是请少林方丈发号施令。」空闻大师坚执不肯。

张松溪道:「此处离城不远,咱们今日在鞑子京城中闹得这么天翻地覆,那奸王岂能罢体?待得王府中火势救灭,定必派遣兵马来追。咱们还是先离此处,再定行止。」何太冲道:「奸王派人来追,那是最好不过,咱们便杀他个落花流水,出一出这几日所受的恶气。」张松溪道:「大伙儿功力未曾全复,要杀鞑子也不忙在一时,还是先避一避的为是。」

空闻大师道:「张四侠说的是,今日便是杀得多少鞑子,大伙儿也必伤折不小,咱们还是暂且退避。」少林掌门人说出来的话毕竟声势又是不同,旁人再无异议。空闻大师又问:「张四侠,依你高见,咱们该向何处暂避?」张松溪道:「鞑子料得咱们不是向南,便向东南,咱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迳向西北,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都是一怔。杨逍却拍手说道:「张四侠的见地高极。西北地广人稀,随便找一处荒山,尽可躲得一时。鞑子定然料想不到。」众人越想越觉张松溪此计大妙,当下拨转马匹,迳向北行。

行出五十余里,群侠在一处山谷中打尖休息。杨逍早已购齐各物,干粮酒肉,无一或缺。众人谈起脱困的经过,都说全仗张无忌和范遥两人相救。

这边厢周芷若和峨嵋派众人将灭绝师太的屍身火化了。空闻、空智、宋远桥、张无忌等一一过去行礼致祭。灭绝师太一代大侠,虽然性情怪僻,但平素行侠仗义,正气凛然,武林中人所共敬。峨嵋群弟子放声大哭,余人也各凄然。

空闻大师朗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峨嵋诸侠只须继承师太遗志,师太虽死犹生。这一次奸人下毒,谁都吃了大亏,本派空性师弟也为鞑子所害,此仇自是非报不可,如何报仇,却须从长计议。」

空智大师道:「中原六大派原先与明教为敌,但张教主以德报怨,反而出手相救,双方仇嫌,自是一笔勾销。今后大伙儿同心协力,驱除胡虏。」

众人一齐称是。但说到如何报仇,各派议论纷纷,难有定见。最后空闻说道:「这件事非一时可决,咱们休息数日,分别回去,日后大举报仇,再徐商善策。」当下众人均点头称是。

张无忌道:「此间大事已了,我有些私人俗务,尚须回大都一转,谨与各位作别,今后当与各位并肩携手,与鞑子决一死战。」

群豪齐叫:「大伙儿并肩携手,与鞑子决一死战。」呼声震天,山谷鸣响,当下一齐送到谷口。

张无忌行礼作别。杨逍道:「教主,你是天下英雄之望,一切多多保重。」张无忌道:「兄弟理会得。」纵马向南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