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回 排难解纷当六强(1 / 2)

倚天屠龙记 金庸 13669 字 1个月前

宗维侠见张无忌擒释圆音,举重若轻,不禁大为惊讶,但既已身在场中,岂能就此示弱退下?大声道:「姓曾的,你来强行出头,到底受了何人指使?」张无忌道:「我只盼望六大派和明教罢手言和,并无谁人指使在下。」宗维侠道:「哼,要我们跟魔教罢手言和,难上加难。这姓殷的老贼欠了我三记七伤拳,先让我打了再说。」说着捋起了衣袖。

张无忌道:「宗前辈开口七伤拳,闭口七伤拳,依晚辈之见,宗前辈的七伤拳还没练得到家。人身五行,心属火,肺属金,肾属水,脾属土,肝属木,再加阴阳二气,一练七伤,七者皆伤。这七伤拳的拳功每深一层,自身内脏便多受一层损害,实则是先伤己,再伤敌。幸好宗前辈练这路拳法的时日还不算太久,尚有救药。」

宗维侠听他这几句话,的的确确是「七伤拳谱」的总纲。拳谱中谆谆告诫,若非内功练到气走诸穴,收发自如的境界,万万不可练此拳术。但这门拳术是崆峒派镇山绝技,宗维侠一到内功有成,便即试练,一练之下,立觉拳中威力无穷,既经陷溺,便难以自休,早把拳谱总纲中的话抛诸脑后。何况崆峒五老人人皆练,自己身居五老,焉可后人?这时听张无忌说起,才凛然一惊,问道:「你怎么又知道了?」

张无忌不答他的问话,却道:「宗前辈请试按肩头云门穴,是否有轻微隐痛?云门穴属肺,那是肺脉伤了。你上臂青灵穴是否时时麻痒难当?青灵穴属心,那是心脉伤了。你腿上无里穴是否每逢阴雨,便即酸痛,无里穴属肝,那是肝脉伤了。你越练下去,这些征象便越厉害,再练得八、九年,不免全身瘫痪。」

宗维侠凝神听着他的说话,额头上的汗珠一滴滴的渗了出来。原来张无忌经谢逊传授,精通七伤拳的拳理,再加他深研医术,明白损伤经脉后的征状,说来竟丝毫不错。宗维侠这几年身上确有这些毛病,只是病况非重,心底又暗自害怕,一味的讳病忌医,这时听他一一指明,不由得脸上变色,过了良久,才道:「你你怎知道?」

张无忌淡淡一笑,说道:「晚辈略明医理,前辈若是信得过时,待此间事情一了,晚辈可设法给你驱除这些病症。只是七伤拳有害无益,不能再练。」

宗维侠强道:「七伤拳是我崆峒绝技,怎能说有害无益?当年我掌门师祖木灵子以七伤拳威震天下,名扬四海,寿至九十一岁,怎么说会损害自身?你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张无忌道:「木灵子前辈想必内功深湛,自然能练,不但无害,反而强壮肝腑。依晚辈之见,宗前辈的内功如不到那个境界,若要强练,只怕终归无用。」

宗维侠是崆峒名宿,虽知他所说的不无有理,但在各派高手之前,被这少年指摘本派的镇山绝技无用,如何不恼?大声喝道:「凭你也配说我崆峒绝技有用无用。你说无用,那就来试试。」张无忌淡淡一笑,说道:「七伤拳自是神妙精奥的绝技,拳力刚中有柔,柔中有刚,七般拳劲各不相同,吞吐闪烁,变幻百端,敌手委实难防难挡」宗维侠听他赞誉七伤拳的神妙,说来语语中肯,不禁脸露微笑不住点头,却听他继续说道:「晚辈只是说内功修为倘若不到,那便练之有害无益。」

周芷若躲在众师姊身后,侧身瞧着张无忌,见他脸上尚带少年人的稚气,但勉强装作见多识广的老成模样,这般侃侃而谈,教训崆峒五老中的二老宗维侠,不免显得有些可笑,又不自禁的为他发愁。崆峒派中年轻性躁的弟子听张无忌说话渐渐无礼,忍不住便要开口呼叱,然见宗维侠容色严肃,对这少年的言语凝神倾听,又把冲到口边的叱骂声缩了回去。

宗维侠道:「依你说来,我的内功是还没到家了?」张无忌道:「前辈的内功到不到家,晚辈不敢妄言。不过前辈练这七伤拳既然伤了自身,那么不练也罢」

他刚说到这里,忽听得身后一人暴喝:「二哥跟这小子罗嗦些甚么?他瞧不起咱们的七伤拳,便让他吃我一拳,嚐嚐滋味。」那人声止拳到,出手既快且狠,呼呼风响,一拳对准了张无忌背上的灵台穴直击而至。

张无忌明知身后有人来袭,却不理会,对宗维侠道:「宗前辈」

猛听得铁链苍啷声响,抢出一人,娇声叱道:「你暗施偷袭!」伸链往那人头上套去,正是小昭。那人左手一翻,格开铁链,砰的一拳,已结结实实打在张无忌背上。这拳正中灵台穴,张无忌却似全无知觉,对小昭微笑道:「小昭,不用担心,这样的七伤拳不会有好大用处。」小昭吁了口气,雪白的脸转为晕红,低声道:「我倒忘了你已练」说到这里,忙即住口,拖着铁链退了开去。

张无忌转过身来,见偷袭之人是个大头瘦身的老者。这人是崆峒五老中位居第四的常敬之。他一拳命中对方要穴,见张无忌浑如不觉,大感诧异,冲口而出:「你你已练成『金刚不坏体』神功,那么是少林派的了?」张无忌道:「在下不是少林派的弟子」常敬之知道凡是护身神功,全仗一股真气凝聚,一开口说话,真气即散,不等他住口,又出拳打去,砰的一声,这一次是打在胸口。

张无忌笑道:「我原说『七伤拳』若无内功根柢,并不管用。你若不信,不妨再打一拳试试。」常敬之拳出如风,砰砰接连两拳。这前后四拳,明明都打在对方身上,但张无忌笑嘻嘻的受了下来,竟似不关痛痒,四招开碑裂石的重手,在他便如清风拂体,柔丝抚身。

常敬之外号叫做「一拳断岳」,虽然夸大,但拳力之强,老一辈武林人士向来知名。众人见他连出四拳,全成了白费力气,无不震惊。崑仑派和崆峒派素来不睦,这次虽然联手围攻明教,但双方互有心病,崑仑派中便有人冷冷的叫道:「好一个『一拳断岳』啊!」又有人道:「那么四拳便断甚么?」幸好常敬之一张脸膛本来黑黝黝地,虽然胀得满脸通红,倒也不大刺眼。

宗维侠拱手道:「曾少兄神功,佩服,佩服!能让老朽领教三招么?」他知自己七伤拳的功力比常敬之深得多,老四不成,自己未必便损不了对方。

张无忌道:「崆峒派绝技七伤拳,倘若当真练成了,实是无坚不摧。少林派空见神僧身具『金刚不坏体』神功,尚且命丧贵派的『七伤拳』之下,在下武功万万不及空见神僧,又如何能挡?但眼下勉力接你三拳,想也无妨。」言下之意是说,七伤拳本是好的,不过你还差得远呢。

宗维侠无暇去理会他的言外之意,暗运几口真气,跨上一步,臂骨格格作响,劈的一声,一拳打在张无忌胸口。拳面和他胸口相碰,突觉他身上似有一股极强的粘力,一时缩不回来,大惊之下,更觉有股柔和的热力从拳面直传入自己丹田,胸腹之间感到说不出的舒服。他一呆之下,缩回手臂,又发拳打去。这次打中对方小腹,只觉震回来的力道强极,他退了一步,这才站定,运气数转,重又上前,挺拳猛击。

常敬之站在张无忌身侧,见宗维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似已受了内伤,待他第三拳打出时,跟着也是一拳。宗维侠击前胸,常敬之打后背,双拳前后夹攻,皆是劲力凌厉非凡。那知两人拳力到时,便如打在空虚之处,两股强劲的拳力霎时之间均被化解得无影无踪。

常敬之明知以自己的身份地位,首次偷袭已大为不妥,但勉强还可说因对方出言侮辱崆峒绝技,以致怒气无法抑制,这第二次偷袭,却明明是下流卑鄙的行径了。他本想合两人七伤拳的威力,自可一举将这少年毙於拳下,只要将他打死,纵然旁人事后有甚闲言闲语,但自己总是为六大派除去了一个碍手碍脚的家伙,立下一场功劳。那知拳锋甫着敌身,劲力立消於无形,何以竟会这样,当真摸不着半点头脑,只不过右手还是伸上头去,搔了几下。

张无忌对宗维侠微笑道:「前辈觉得怎样?」

宗维侠一愕,躬身拱手,恭恭敬敬的道:「多谢曾少侠以内力为在下疗伤,曾少侠神功惊人固不必说,而这番以德报怨的大仁大义,在下更是感激不尽。」

他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为惊讶。旁人自不知张无忌在宗维侠连击他三拳之际,运出九阳真气,送入他的体内,时刻虽短,一瞬即过,但那九阳真气浑厚强劲,宗维侠已然受用不浅。他知若非常敬之在张无忌身后偷袭,那么第三拳上所受的好处将远不止此。

张无忌道:「大仁大义四字,如何克当?宗前辈此刻奇经八脉都受剧震,最好立即运气调息,那么练七伤拳时所积下来的毒害,当可在两三年内逐步除去。」

宗维侠自己知道自身毛病,拱手道:「多谢,多谢!」当即退在一旁,坐下运功,明知此举甚为不雅,颇失观瞻,但有关生死安危,别的也顾不得了。

张无忌俯下身来,接续唐文亮的断骨,对常敬之道:「拿些回阳五龙膏给我。」常敬之从身边取了出来给他。张无忌道:「请去向武当派讨一服三黄宝腊丸,向华山派讨一些玉真散来。」常敬之依言讨到,递了给他。张无忌道:「贵派的回阳五龙膏中,所用草乌是极好的;武当派三黄宝腊丸中的麻黄,雄黄,藤黄三黄甚是有用,再加上玉真散,唐前辈调养两个月后,四肢当能完好如初。」说着续骨敷药,片刻间整治完毕。

武林各派均有伤科秘药,各有各的灵效,胡青牛医书中写得明明白白。张无忌料想六大派围攻明教,自是各有携带在身。但旁观的人却愈看愈奇,张无忌接骨手法之妙,非任何名医可及,那是不必说了,何以各派携有何种药物,他也似一清二楚?常敬之抱起唐文亮,神色尴尬的退了下去。唐文亮突然叫道:「姓曾的,你治好我的断骨,唐文亮十分感激,日后自当补报。可是崆峒派和魔教仇深似海,岂能凭你这一点小恩小惠,便此罢手?你要劝架,我们是不听的。你若说我忘恩负义,尽可将我四肢再折断了。」

众人一听,均想,「同是崆峒耄耆宿,这唐文亮却比常敬之有骨气得多了。」

张无忌道:「依唐前辈说来,如何才能听在下的劝解?」

唐文亮道:「你露一手武功,倘若崆峒派及你不上,那才无话可说。」

张无忌道:「崆峒派高手如云,晚辈如何及得上?不过晚辈不自量力,定要做这和事佬,只好拚命一试。」四下一望,见广场东首有株高达三丈有余的大松树,枝桠四出,亭亭如盖,便缓步走了过去,朗声道:「晚辈学过贵派的一些七伤拳法,倘若练得不对,请崆峒派各位前辈切莫见笑。」各派人众听了,尽皆诧异:「这小子原来连崆峒派的七伤拳也会,那是从何处学来啊?」只听他朗声念道:「五行之气调阴阳,损心伤肺摧肝肠,藏离精失意恍惚,三焦齐逆兮魂魄飞扬!」

别派各人听到,那也罢了。崆峒五老听到他高吟这四句似歌非歌,似诗非诗的拳诀,却无不凛然心惊。这正是七伤拳的总诀,乃崆峒派的不传之秘,这少年如何知道?他们一时之间,怎想得到谢逊将七伤拳谱抢去后,传给了他。

张无忌高声吟罢,走上前去,砰的一拳击出,突然间眼前青翠幌动,大松树的上半截平平飞出,轰隆一响,摔在两丈之外,地上只留了四尺来长的半截树干,切断处甚是平整。

常敬之喃喃的道:「这这可不是七伤拳啊!」七伤拳讲究刚中有柔,柔中有刚,这震断大树的拳法虽然威力惊人,却显是纯刚之力。他走近一看,不由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但见树干断处脉络尽皆震碎,正是七伤拳练到最深时的功夫。

原来张无忌存心威压当场,倘若单已七伤拳震碎树脉,须至十天半月之后,松树枯萎,才显功力,是以使出七伤拳劲力之后,跟着以阳刚猛劲断树。那正是效仿当年义父谢逊在冰火岛上震裂树脉再以屠龙刀砍断树干的手法。

只听得喝采惊呼之声,各派中此伏彼起,良久不绝。

常敬之道:「好!这果然是绝高明的七伤拳法,常某拜服!不过我要请教,曾少侠这路拳法从何处学来?」张无忌微笑不答。唐文亮厉声道:「金毛狮王谢逊现在何处?还请曾少侠告知。」他心思较灵,已隐约猜到谢逊与眼前这少年之间当有干系。

张无忌一惊:「啊哟不好,我炫示七伤拳功,却把义父带了出来。倘若言明了跟义父之间的渊源,那是摆明和六大派为敌,这和事佬便作不成了。」当即说道:「你道贵派失落七伤拳拳谱,罪魁祸首是金毛狮王吗?错了,错了!那一晚崆峒山青阳观中夺谱激斗,贵派有人中了混元功之伤,全身现出血红斑点,下手之人,乃是混元霹雳手成昆。」

当年谢逊赴崆峒山劫夺拳谱,成昆存心为明教多方树敌,是以反而暗中相助,以混元功击伤唐文亮,常敬之二老。当时谢逊不知,后来经空见点破,这才明白。这时张无忌心想成昆一生奸诈,嫁祸於人,我不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何况这又不是说的假话。

唐文亮和常敬之疑心了二十余年,这时经张无忌一提,均想原来如此,不由得对望一眼,一时说不出话来。宗维侠道:「那么请问曾少侠,这成昆现下到了何处?」

张无忌道:「混元霹雳手成昆一心挑拨六大派和明教不和,后来投入少林门下,法名圆真。昨晚他混入明教内堂,亲口对明教首脑人物吐露此事。杨逍先生,韦蝠王,五散人等皆曾听闻。此事千真万确,若有虚言,我是猪狗不如之辈,死后万劫不得超生。」

这几句话朗朗说来,众人尽皆动容。只有少林派僧众却一齐大哗。

※※※

只听一人高宣佛号,缓步而出,身披灰色僧袍,貌相威严,左手握了一串念珠,正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他步入广场,说道:「曾施主,你如何胡言乱言,一再诬蔑我少林门下?当此天下英雄之前,少林清名岂能容你随口污辱?」

张无忌躬身道:「大师不必动怒,请圆真僧出来跟晚辈对质,便知真相。」

空性大师沉着脸道:「曾施主一再提及敝师侄圆真之名,你年纪轻轻,何以存心如此险恶?」张无忌道:「在下是要请圆真和尚出来,在天下英雄之前分辨是非黑白,怎地存心险恶了?」空性道:「圆真师侄是我空见师兄的入室弟子,佛学深湛,除了这次随众远征明教之外,多年来不出寺门一步,如何能是混元霹雳手成昆?更何况圆真师侄为我六大派苦战妖孽,力尽圆寂,他死后清名,岂容你」

张无忌听到「力尽圆寂」四字时,耳朵中嗡的一声响,脸色登时惨白,空性以后说甚么话,一句也没有听见,喃喃的道:「他他当真死了吗?决决计不会。」

空性指着西首一堆僧侣的屍首,大声道:「你自己去瞧罢!」

张无忌走到这堆屍首之前,只见有一具屍体脸颊凹陷,双目翻挺,果然便是投入少林后化名圆真的混元霹雳手成昆,俯身探他鼻息,触手处脸上肌肉冰凉,已然死去多时。张无忌又悲又喜,想不到害了义父一世的大仇人,终於恶贯满盈,丧生於此,胸中热血上涌,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叫道:「奸贼啊奸贼,你一生作恶多端,原来也有今日。」

这几下大笑声震山谷,远远传送出去,人人都是心头一凛。

张无忌回过头来,问道:「这圆真是谁杀死的?」空性侧目斜睨,脸上犹似罩着一层寒霜,并不答话。殷天正本已退在一旁,这时说道:「他和小儿野王比掌,结果一死一伤。」

张无忌躬身道:「是!」心道:「想是圆真中了韦蝠王的寒冰绵掌后,受伤不轻,我舅父的掌力也是非同小可,这才当场将他击毙。舅父替我报了这场深仇,那真是再好不过。」走到殷野王身旁,一搭他的脉息,知道性命无碍,便即宽心,说道:「多谢前辈!」

空性在一旁瞧着,愈来愈怒,纵声喝道:「小子,过来纳命罢!」这几个字轰轰入耳,声若雷震。张无忌愕然回头,道:「怎么?」空性大声道:「你明知圆真师侄已死,却将一切罪过全都推在他的身上,如此恶毒,岂能饶你?老和尚今日要开杀戒。你是自裁呢,还是非要老和尚动手不可?」

张无忌心下踌躇:「圆真伏诛,罪魁祸首遭了应得之报,原是极大喜事,可是从此无人对质,真相反而不易大白,那便如何是好?」正自沉吟,空性踏上几步,右手向一头顶抓将下来,这一抓自腕至指,伸得笔直,劲道凌厉已极。

殷天正喝道:「是龙爪手,不可大意!」

张无忌身形一侧,轻飘飘的让了开去。空性一抓不中,次抓随至,这一招来势更加迅捷刚猛。张无忌斜身又向左侧闪避。空性第三抓,第四抓,第五抓呼呼发出,瞬息之间,一个灰袍僧人便似变成了一条灰龙,龙影飞空,龙爪急舞,将张无忌压制得无处躲闪。猛听的嗤的一声响,张无忌横身飞出,右手衣袖已被空性抓在手中,右臂裸露,现出长长五条血痕,鲜血淋漓而下。少林僧众喝采声中,却夹杂着一个少女的惊呼。

张无忌向惊呼声来处瞧去,只见小昭神色惊恐,叫道:「张公子,你你小心了。」张无忌心中一动:「这小姑娘对我倒也真好。」

空性一招得手,纵身而起,又扑将下来,威势非凡。这路抓法快极狠极。张无忌平生从未见过,一时无策抵御,只得倒退跃开,这一抓便即落空。

空性龙爪手源源而出,张无忌又即纵身后退。两人面对着面,一个扑击,一个后跃。空性连抓九下,尽皆落空。两人始终相距两尺有余,虽然空性连续急攻,张无忌未有还手余地,但两人轻功上的造诣,却极明显的分了高下。空性飞步上前,张无忌却是倒退后跃,其间难易相去实不可以道里计,空性始终赶他不上,脚下自早已输得一败涂地。张无忌只须转过身来奔出数步,立即便将他遥遥抛落在后了。

其实张无忌不须转身,纵然倒退,也能摆脱对方的攻击,他所以一直和空性不接不离,始终相距在二、三尺间,乃在察看他龙爪手招数中的秘奥,看到第三十七招时,只见他左手疾扑而前,使得又是第八招「拿云式」。他第三十八招双手自上而下同抓,方位虽变,姿势却和第十二招「抢珠式」相同。这些招式的名称,张无忌自是一无所知,但出手姿势,却每一招都看得分明,记得清楚。

原来那龙爪手只有三十六招,要旨端在凌厉狠辣,不求变化繁多。空性中年之时曾数逢大敌,但只要使出这龙爪手来,无不立占上风,总是在十二招以前便即取胜,自第十三招起,只是自己平时练习,从未在临敌时用过,这一次直使到第三十六招,仍未能制服敌人,那是平生从所未有之事。到第三十七招时,已迫得变化前招,寻思:「这小子不过轻功高明,身形灵便,一味东躲西闪而已,倘若当真拆招,未必挡得了我十二招龙爪手。」

张无忌这时却已看全了龙爪手三十六式抓法,其本身虽无破绽可寻,但干坤大挪移法却能在对方如何拳招中造成破绽,只是心下踌躇:「此刻我便要取他性命,亦已不难,但少林派威名赫赫,这位空性大师又是少林寺的三大耄宿之一,我若在天下英雄之前将他打败,少林派颜面何存?可是要不动声色的叫他知难而退,这人武功比崆峒诸老高明得太多,我可无法办到。」正感为难之际,忽听空性喝道:「小子,你这是逃命,可不是比武!」

张无忌道:「要比武」空性乘他开口说话而真气不纯之际,呼呼两招攻出。张无忌纵身飘开,口中说话继续接了下去:「也成,要是我赢得大师,那便如何?」这几句话中间语气没半点停顿,若是闭眼听来,便跟心平气和的坐着说话一般无异,决不信他在说这三句话之间,已连续闪避了空性的五招快速进攻。

空性道:「你轻功固是极佳,但要在拳脚上赢得我,却也休想。」张无忌道:「过招比武,谁又能逆料胜败?晚辈比大师年轻得多,武艺虽低,气力上可占了便宜。」空性厉声道:「要是我在拳脚之上输了给你,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张无忌道:「这个可不敢当!晚辈输了,自当听凭大师处分,不敢有半句异言。但若侥幸胜得一招半式,便请少林派退下光明顶。」空性道:「少林派之事由我师兄作主,我只管得自己。我不信这龙爪手拾掇不了你这小子。」

张无忌心念一动,已头了主意,说道:「少林派龙爪手三十六招没半点破绽,乃天下擒拿法中的无上绝艺,只不过大师练得还有一点儿不大对。」空性怒道:「好罢!你要是破解得了我得龙爪手,我立即回少林寺,终身不出寺门一步!」张无忌道:「那也不必!」

两人如此对答之际,四周众人采声如雷,越来越是响亮。

原来两人口中说话,手脚身法却丝毫不停,只有愈斗愈快,但说话得语调和平时一模一样,绝无半点停顿气促。当空性说「你轻功固是极佳」这句话时,左手五指急抓而下,说到「却也休想」时,语音威猛,双手颤动,疾拿三招。两人边斗边说,旁观众人的喝采声始终掩盖不了二人的语音。

张无忌最后说到「那也不必」时,斗然间身形拔起,在空中急速盘旋,连转四个圈子,愈转愈高,有是一个转折,轻轻巧巧得落在数丈之外。

众人只瞧的神眩目驰,若非今日亲眼目睹,决不信世间竟能有这般轻功。青翼蝠王韦一笑自负轻功举世莫及,这时也不禁骇然叹服。

张无忌身子落地,空性也已抢到他的身前,却不乘虚追击,大声道:「咱们这就比了吗?」张无忌道:「好,大师请发招。」空性道:「你还是不住倒退吗?」张无忌微微笑道:「晚辈若再倒退半步,便算输了。」

明教中杨逍,冷谦,周颠,说不得诸人,天鹰教的殷天正,殷野王,李天垣诸人身子难动,眼睛耳朵却一无阻碍,听得他如此说法,都是暗吃一惊。他们个个见多识广,眼见空性僧得龙爪手威猛无俦,便要接他一招,也极不易,张无忌武功虽然了得,但就算能胜,总也得在百余招之后,攻守趋避,如何能不退半步?均觉这句话说得未免过於托大。

只听空性道:「那也不必!赢要赢得公平,输要也输得心服。」一言甫毕,喝道:「接招!」左手虚探,右手挟着一股劲风,直拿张无忌左肩「缺盆穴」,正是一招「拿云式」。

张无忌见他左手微动,便已知他要使此招,当下也是左手虚探,右手直拿对方「缺盆穴」。两人所使得招式一模一样,竟无半点分别,但张无忌后发先至,却在一刹那的相差之间占了先着。空性的手指离他肩头尚有两寸,张无忌五指手指已抓到了空性得「缺盆穴」上。空性只觉穴道上一麻,右手力道全无。张无忌手指却不使劲,随即缩回。

空性一呆,双手齐出,使一招「抢珠式」,拿向张无忌左右太阳穴。张无忌仍是后发先至,两手探出,又是抢先一步,拿到了空性的双太阳穴。这太阳穴何等重要,在内家高比武之际,触手立毙,无挽救的余地。但张无忌手指在他双太阳穴上轻轻一拂,便即圈转,变为龙爪手中的第十七招「捞月式」,虚拿空性后脑「风府穴」。

空性被他拂中双太阳穴时已是一呆,待见他使出「捞月式」,更是惊讶之极,立即向后跃开半丈,喝道:「你你怎地偷学到我少林派的龙爪手?」

张无忌微笑道:「天下武学殊途同归,强分派别,乃是人为,这路龙爪手的擒拿功夫也未必是贵派所独有。」心中却也暗暗佩服:「这龙爪手如此厉害,必是经少林派数百年来千锤百链,实已可说是不败的武功,我若非也以龙爪手与他对攻,要以别的拳法取胜,确也当真十分艰难。何况我所学过得拳法掌法,比之少林派中得二、三流人物尚且不如,怎及得上这位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大师?」

空性低头沉思,一时想不通其中道理,说到这龙爪手上的造诣,便是师兄空闻,空智,甚至当年空见师兄,也均及自己不上,何以这少年接连两招,都能后发先至,而且出招的手法劲力,方向部位,更是稳迅兼备,便如有数十年苦练之功一般?

他獃獃不语,广场上千余人的目光一齐凝注在他脸上。适才两人动手过招,倏忽两下,便即分开,除了第一流高手之外,余人都没瞧出谁胜谁败,只是眼见张无忌行若无事,空性却皱起眉头苦苦思索,显然优劣已判。

空性突然间大喝一声,纵身而上,双手犹如狂风骤雨,「捕风式」,「捉影式」,「抚琴式」,「鼓瑟式」,「批亢式」,「捣虚式」,「抱残式」,「守缺式」,八式连环,疾攻而至。张无忌神定气闲,依式而为,捕风捉影,抚琴鼓瑟,批亢捣虚,抱残守缺,接连八招,招招后发而先至。

空性神僧这八式连环得龙爪手绵绵不绝,便如是一招中的八个变化一般,快捷无比,那知他快张无忌更快,每一招都占了先手。空性每出一招,便被逼得倒退一步,退到第七步时,「抱残式」和「守缺式」稳凝如山般使将出来。这两式是龙爪手中最后第三十五,三十六式的招数,一瞥之下,似乎其中破绽百出,施招者手忙脚乱,竭力招架,其实这两招似守实攻,大巧若拙,每一处破绽中都隐伏着厉害无比的陷阱。龙爪手本来走的是刚猛的路子,但到了最后两式时,刚猛中暗藏阴柔,已到了返璞归真,炉火纯青的境界。

张无忌一声清啸,踏步而上,抱残守缺两招虚式一带,突然化作一招「拿云式」,中宫直攻而入。

空性大喜,暗想:「终教你着了我道儿。」眼见他一条右臂已陷入重围,再也不能全身而退,当下双掌回击,斗然圈转,呼的一响,往他臂弯上击了下去。空性是有道高僧,见这少年精通少林绝艺,生怕他和本门确有渊源,何况先前数招中他明明已抓到自己重穴,都是有意缩手相让,因此这一招便也没下杀手,只求将他右臂震断便算。岂知双掌掌缘刚和他右臂相触,突觉一股柔和而厚重的劲力从他臂上发出,挡住了自己双掌下击。便在此时,张无忌右手五指也已虚按在空性胸口「膻中穴」的周遭。

在这一瞬之间,空性心中登时万念俱灰,只觉数十年来苦练武功,称雄江湖全成一场幻梦,点了点头,缓缓说道:「曾施主比老衲高明得多了。」左手抓住右手的五根手指,一施劲力,正要将之折断,突觉左腕上一麻,劲道全然使不出来正是张无忌的手指在他手腕穴道上轻轻拂过。只听他朗声说道:「晚辈以少林派的龙爪手胜了大师,於少林威名有何妨碍?晚辈若非以少林绝艺和大师对攻,天下再无第二门武功,能占得大师半点上风。」

空性在一时愤激之中,原想自断五指,终身不言武功,听他如此说,但觉对方言语行事,处处对本门十分回护,若非如此,少林派千百年的威名,可说在自己手中损伤殆尽,自己岂非成了少林一派的大罪人?言念及此,不由得对他大是感激,眼中泪光莹莹,合十说道:「曾施主仁义过人,老衲既感且佩。」

张无忌深深一揖,说道:「晚辈犯上不敬,还须请大师恕罪。」

空性微微一笑,说道:「这龙爪手到了曾施主手中,竟然能有如此威力,老衲以前做梦也料想不到,日后有暇,还望驾临敝寺,老衲要一尽地主之谊,多多请教。」本来武林中人说到「请教」两字,往往含有挑战之意,但空性语意诚恳,确是佩服对方武术,自愧不如,有意求教。

张无忌忙道:「不敢,不敢。少林派武功博大精深,晚辈年幼浅学,深盼他日得有机缘求大师指点。」他这几句话发自肺腑,也是说得恳切之极。

空性在少林派中身份极是崇高,虽因生性纯朴,全无治事之才,在寺中不任重要职司,但人品武功,素为僧众推服。少林派中自空智以下见他如此,既觉气沮,对张无忌顾全本派颜面也是暗暗感激,都觉今日之事,本门是决计不能再出手向他索战的了。

空智大师是这次六大派围攻明教的首领,眼见情势如此,心中十分尴尬,魔教覆灭在即,却给这个无名少年插手阻挠,倘若便此收手,岂不被天下豪杰笑掉了牙齿?一时拿不定主意,斜眼向华山派的掌门人神机子鲜於通使了个眼色。

鲜於通足智多谋,是这次围攻明教的军师,见空智大师使眼色向自己求救,当即折扇轻挥,缓步而出。

※※※

张无忌见来者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文士,眉目清秀,俊雅潇洒,心中先存了三分好感,拱手道:「请了,不知这位前辈有何见教。」鲜於通尚未回答,殷天正道:「这是华山派掌门鲜於通,武功平常,诡计多端。」张无忌一听到鲜於通之名,暗想:「这名字好熟,甚么时候听见过啊?」只见鲜於通走到身前一丈开外,立定脚步,拱手说道:「曾少侠请了!」张无忌还礼道:「鲜於掌门请了。」

鲜於通道:「曾少侠神功盖世,连败崆峒诸老,甚且少林神僧亦甘拜下风,在下佩服之至。不知是那一位前辈高人门下,调教出这等近世罕见的少年英侠出来?」

张无忌一直在思索甚么时候听人说起过他的姓名,对他的问话没有置答。

鲜於通仰天打个哈哈,朗声说道:「不知曾少侠何以对自己的师承来历,也有这等难言之隐?古人言道:『见贤思齐,见不贤』」

张无忌听到「见贤思齐」四字,猛地里想起「见死不救」来登时记起,五年前在蝴蝶谷中之时,胡青牛曾对他言道:华山派的鲜於通害死了他妹子。当时张无忌小小的心灵之中曾想:「这鲜於通如此可恶,日后倘若不遭报应,老天爷那里还算有眼?」一凝神之际,将胡青牛的说话清清楚楚的记了起来:「一个少年在苗疆中了金蚕蛊毒,原本非死不可,我三日三夜不睡,耗尽心血救治了他,和他义结金兰,情同手足,那知后来他却害死了我的亲妹子唉,我那苦命额定妹子我兄妹俩自幼父母见背,相依为命。」胡青牛说这番话时,那满脸皱纹,泪光莹莹的哀伤情状,曾令张无忌心中大是难过。胡青牛又说,后来曾数次找他报仇,只因华山派人多势众,鲜於通又狡猾多智,胡青牛反而险些命丧他手。

他想到此处,双眉一挺,两眼神光炯炯,向鲜於通直射过去,又想起鲜於通曾有个弟子薛公远,被金花婆婆打伤后自己救了他性命,那知后来反而要将自己煮来吃了,这两师徒恩将仇报,均是卑鄙无耻得奸恶之徒,薛公远已死,眼前这鲜於通却非好好惩戒一番不可,当下微微一笑,说道:「我又没在苗疆中过非死不可的剧毒,又没害死过我金兰之交的妹子,那有甚么难言之隐?」

鲜於通听了这句话,不由得全身一震,背上冷汗直冒。当年他得胡青牛救治性命后,和胡青牛之妹胡青羊相恋。胡青羊以身相许,竟致怀孕,那知鲜於通后来贪图华山派掌门之位,弃了胡青羊不理,和当时华山派掌门的独生爱女成亲。胡青羊羞愤自尽,造成一屍两命的惨事。这件事鲜於通一直遮掩得密不透风,不料事隔十余年,突然被这少年当众揭了出来,如何不令他惊惶失措?当下便起毒念:「这少年不知如何,竟会得知我的阴私,非下辣手立即除了不可,决不能容他多活一时三刻,否则给他张扬开来,那还了得?」霎时之间镇定如恒,说道:「曾少侠既不肯见告师承,在下便领教曾少侠的高招。咱们点到即止,还盼手下留情。」说着右掌斜立,左掌便向张无忌肩头劈了下来,朗声道:「曾少侠请!」竟不让张无忌再有说话的机会。

张无忌知他心意,随手举掌轻轻一格,说道:「华山派的武艺高明得很,领不领教,都是一般。倒是鲜於掌门恩将仇报,忘恩负义的功夫,却是人所不及」

鲜於通不让他说下去,立即扑上贴身疾攻,使的是华山派绝技之一的七十二路「鹰蛇生死搏」。他收拢折扇,握在右手,露出铸作蛇头之形的尖利扇柄,左手使的则是鹰爪功路子;右手蛇头点打刺戮,左手则是擒拿扭勾,双手招数截然不同。这路「鹰蛇生死搏」乃华山派已传之百余年恶毒绝技,鹰蛇双式齐施,苍鹰夭矫之姿,毒蛇灵动之式,於一式中同时现出,迅捷狠辣,兼而有之。

可是力分则弱,这路武功用以对付常人,原能使人左支右绌,顾得东来顾不得西,张无忌只接得数招,便知对方招数虽精,劲力不足,比之空性神僧可差远了,当下随手拆接,说道:「鲜於掌门,在下有一件不明之事请教,你当年身中剧毒,已是九死一生,人家拚着三日三夜不睡,竭尽心力的给你治好了,又和你义结金兰,待你情若兄弟。为甚么你如此狠心,反而去害死了他的妹子?」

鲜於通无言可答,张口骂道:「胡」他本想骂「胡说八道」,跟对方强辩。他素以言辞便给,口齿伶俐着称武林,耳听得张无忌在揭自己的疮疤,便想捏造一番言语,不但遮掩自己的失德,反而诬陷对方,待张无忌愤怒分神,便可乘机暗下毒手,眼见到张无忌胜过空性神僧的身手,自己上场之前就没盼能在武功上胜过了他。

那知刚说了一个「胡」字,突然间一股沉重之极的掌力压将过来,逼在他的胸口,鲜於通喉头气息一沉,下面那「说八道」三个字便咽回了肚中,霎时之间,只觉肺中的气息便要被对方掌力挤逼出来,急忙潜运内力,苦苦撑持,耳中却清清楚楚的听得张无忌说道:「不错,不错!你倒记得是姓『胡』的,为甚么说了个『胡』字,便不往下说呢?胡家小姐给你害得好惨,这些年来,你难道不感内疚吗?」鲜於通窒闷难当,呼吸便要断绝,急急连攻三招。张无忌掌力一松,鲜於通只感胸口轻了,忙吸了口长气,喝道:「你」但只说了个「你」字,对方掌力又逼到胸前,话声立断。

张无忌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是就是,非就非,为甚么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蝶谷医仙胡青牛先生当年救了你的性命,是不是?他的亲妹子是给你亲手害死的,是不是?」他不知胡青牛之妹子如何被害,无法说得更加明白,但鲜於通却以为自己一切所作所为,对方已全都了然於胸,又苦於言语无法出口,脸色更加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