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2 / 2)

於是每个人都去拜访了菲茨-亚当夫人——只除了贾米森夫人。每当她们在克兰福德镇的聚会上碰面,贾米森夫人从来就对菲茨-亚当夫人视而不见,以显示她的高贵身份。房间里一般只有八到十位女士,而菲茨-亚当夫人又是身量最高大的那位。每当贾米森夫人进来的时候,她总是站起身来,每当贾米森夫人向她的方向看过去,她马上向她深深地行屈膝礼——她膝盖屈得那么低,但事实上,我想贾米森夫人只是在看她头上的墙壁,因为她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就像没看到她一样。但菲茨-亚当夫人仍然不屈不挠地坚持着。

春天的黄昏暗得比较慢,也显得比较长。三四位戴着蓬形头巾的女士在巴克尔小姐门口相遇。你知道什么是蓬形头巾吗?它是罩在帽子上的头巾,就像老式马车上的顶蓬一样,只是没那么大。这种头饰经常会吓着克兰福德镇上的小孩。此刻就有一两个孩子,丢下手里的游戏,在夕阳下的安静小街上,沉默又好奇地围着珀尔小姐、玛蒂小姐和我。我们也沉默着,於是就听见巴克尔小姐的房子里传出压抑住的,但仍然显得很响的低语声:「等等,佩吉!让我上楼洗一下手。听到我咳嗽你再开门,我花不了一分钟。」

真的,确实没到一分钟,我们就听到了一个声音,介於喷嚏和鸡啼之间,然后门就打开了。门后站着一个女仆,眼睛睁得圆圆的,目瞪口呆地看着几位戴着头巾,沉默而高贵的女士施施然走进屋子。她回过神来,把我们引进一个小房间,那里曾经是店面,现在被改建成一间临时的更衣室。我们在那里取下别针,摆动衣裙,在镜子前整理一下仪容,让自己看上去显得亲切愉快。然后,我们后退一步屈膝致意说:「您先请,女士」,让福里斯特夫人率先带头走上狭窄的楼梯,去往巴克尔小姐的客厅。她庄严而沉静地坐在那里,就好像从未发出过我们听到的那声古怪的咳嗽,估计她的喉咙还沙哑疼痛着呢。善良亲切而衣着寒酸的福里斯特夫人立刻被带到了尊贵的第二坐席——就像阿尔伯特亲王[2]被安排在女王身边一样——是个好位置,但不是最好的。首席当然是为贾米森夫人保留的,她很快气喘吁吁地爬上了楼梯——卡罗一直在她脚边打转,好像打算绊倒她似的。

此刻贝蒂·巴克尔小姐是多么自豪和高兴啊!她拨旺炉火,关上门,尽可能近地靠门坐着,几乎倚在了椅子边缘。佩吉端着沉重的茶盘摇摇晃晃地进来,我注意到巴克尔小姐一直忧心忡忡,害怕佩吉会不守规矩。她和自己的侍女日常相处是非常亲密的,佩吉想私下和她说几句话,巴克尔小姐也坐立不安地想听,但想到自己是女主人的身份,只能按捺下来。她避开了佩吉所有的低语和手势,但对别人的几个问题都答得心不在焉。最后,她灵机一动,大声说:「可怜的宝贝卡罗!我都忘了他了。跟我下楼,可怜的小狗,他也应该吃点东西,应该的!」

几分钟后她回来了,和之前一样和蔼可亲,但是我想她应该是忘了给「可怜的小狗」吃东西了,从他狼吞虎咽地吃着糕饼就能看出来。茶盘里的食物非常丰富——我见了很高兴,因为我非常饿。但我想在座的其他女士可能会觉得食物太多,显得很俗气。我知道她们在自己家请客时不会把食物堆这么满。但不知怎么的,那堆满满的食物很快就消失了。我看到贾米森夫人在吃香饼,缓慢而谨慎,就像她做其它事一样。我颇为惊讶,因为上次在她举办的聚会上,她告诉我们,她家里从来就不做香饼,因为它有一股香皂味。她总是请我们吃甘蓝饼干。总之,贾米森夫人非常仁慈地宽恕了巴克尔小姐对贵族生活习惯的缺乏了解,为了照顾对方的感情,她吃下了三块大大的香饼,表情如一头奶牛般平和沉静。

喝完茶,大家的意见有点小小的分歧。我们一共有六个人,四个人可以凑一桌打「优选」[3],另外两个人可以玩克里比奇牌戏[4]。但是所有人,除了我(我很怕和克兰福德镇的女士们打牌,因为对她们来说,这是最认真最严肃的事情),都急於上四人牌桌。连巴克尔小姐也是如此,她一边声明她分不清王牌的区别,一边很明显地想要插一手。这个僵局很快被一个奇特的声音打破了。如果一位男爵的儿媳妇也会打呼噜的话,我得说贾米森夫人就是这样一位。因为炉火烧得正暖,扶手椅如此舒适宜人,贾米森夫人抵抗不住诱惑,频频点头,开始打起瞌睡来。有一两次她努力睁开眼睛,平静但意识不清地向我们微笑。但不久后,她的这种善意也没能抵抗住困意,她终於彻底地入睡了。

图片10 扶手椅如此舒适宜人

「我太满意了,」巴克尔小姐低声对同桌的三个牌友说,尽管她声称自己不会玩牌,却无情地把她们打了个落花流水,「实在是非常满意,贾米森夫人在寒舍能待得如此舒适自在,简直是对我最大的赞赏。」

巴克尔小姐给了我三、四本书籍消磨时间,都是十到十二年前装订精美的时装刊物,可能是觉得年轻人都爱看图片。她还专门为我准备了一个小桌子和一支蜡烛。卡罗也十分悠闲自在,躺在那里直哼哼,女主人的脚一动,他就马上跳起来。

牌桌上气氛十分活跃。四位女士戴着帽子的头不停地抖动着,几乎在牌桌中央撞到了一起,因为她们都急於说话,虽说是低语,但仍然说得很快很响。不时能听到巴克尔小姐说:「安静,女士们!请你们安静!贾米森夫人睡着呢。」

福里斯特夫人的耳朵不好,贾米森夫人又在睡觉,这种情况还真不容易处理。但巴克尔小姐却恰到好处地完成了这个艰巨任务。她向福里斯特夫人重复着低语,夸张地扭动着自己的面部肌肉,好让福里斯特夫人能通过她的嘴型,看出她在说什么。然后她亲切地对我们微笑着,自言自语说:「实在太开心了!真希望我可怜的姐姐能活着看到这一天。」

突然房门被大力推开。卡罗猛地跳起来,大声叫着,贾米森夫人也惊醒了。或者,她可能就没睡着——因为她几乎马上就开口说,房间里面光线太亮了,所以她很乐意闭着眼睛,但是所有好玩的趣事和愉快的交谈,她都听见了。佩吉再次兴冲冲地走进来,脸涨得通红。又是一茶盘食物!「哦,这些讲究的女士们啊!」我暗想,「你们能承受这最后一击吗?」巴克尔小姐已经为夜宵安排好了各种精美的食物(我不怀疑这是她亲手准备的,虽然她嘴里说着:「怎么,佩吉,你给我们送来了什么?」然后像是出乎意料般,做出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圆齿牡蛎、罐装龙虾、海蜇,还有一碟叫做「小丘比特」的冷盘(这是克兰福德镇的女士们非常喜爱的食物,但是很贵,只在重大的场合才会准备——要不是我知道它有这么个文雅古典的名字,我就会称它为:用白兰地浸透的小杏仁饼)。总之,招待我们的食物很明显都是最奢侈的。我们认为,虽然大家都是出身高贵的人,但最好还是能优雅地迎合主人。尽管贵族通常是不吃夜宵的,但是就像大多数不吃夜宵的人,在这种特殊场合总会觉得特别的饿。

我猜想,巴克尔小姐以前做侍女的时候,一定很熟悉樱桃白兰地。我们谁都没见过这种酒,当她端出来给我们的时候,我们都退缩了——「就喝一小杯,女士们。吃完牡蛎和龙虾后稍微喝一点,你们知道的,贝类动物有时候不那么卫生。」我们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但最后,贾米森夫人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我们也只能随着她喝了一点。酒的味道不差,但是太烈。为了表示喝不惯这种东西,我们都大声咳嗽起来——就像刚才佩吉为我们开门前,巴克尔小姐咳得那么怪里怪气。

「这酒太烈了,」珀尔小姐放下空酒杯说,「我相信里面有酒精。」

「只有一小滴——为了长期存放的必要之举,」巴克尔小姐说,「您知道我们会在蜜饯里放白兰地胡椒,也是一个道理。我吃李子馅饼的时候总会有点微醺。」

不知道李子馅饼会不会像樱桃白兰地一样让贾米森夫人敞开心扉,她一向是非常沉默的,但这时却告诉了我们一件即将发生的大事。

「我的妯娌,格兰米尔男爵夫人要来和我住在一起。」

大家异口同声地惊呼「真的!」,然后静了下来。每个人都迅速地想到了自己的衣橱,寻思着有没有合适的衣服出席有男爵遗孀出现的场合。当然,克兰福德镇任何朋友家来了访客,总会有一连串的小小聚会。我们对能出席这些场合都感到异常兴奋。

不久后,女仆们和提灯人都来接人了。贾米森夫人有一顶软轿,满满当当地塞在巴克尔小姐狭窄的门厅里,名副其实地「挡住了路」。对於年老的抬轿人(他们白天是鞋匠,但需要的时候,他们会按老传统穿起长大衣和斗篷,打扮得和轿子一样古老,就像贺加斯[5]画里的抬轿人一样)来说,这是非常考验技巧的事。他们进进退退,慢慢移动,试了好几次,终於成功地把轿子挪出了巴克尔小姐的前门。当我们戴上蓬形头巾,别好别针的时候,能听到寂静的小街上传来他们劈劈啪啪疾步前行的声音。巴克尔小姐靠过来想要帮忙,要不是碍着自己以前的侍女身份,不愿意我们想起这事,她可能会显得更殷勤一点。

[1] 德鲁里巷位於伦敦西区,十七和十八世纪以剧院云集着称。

[2] 阿尔伯特亲王是维多利亚女王的丈夫。

[3] 一种四人牌戏,在两个或三个花色中选较有利的花色。

[4] 克里比奇牌戏,一种由两人、三人或四人玩的纸牌戏,每人发牌6张,先凑足121分或61分者为赢。

[5] 威廉·贺加斯,1697-1764,英国绘画家和雕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