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2)

第十章

一九八一年三月

一个年轻的妇女坐在我们对面。她穿着一身橄榄绿服装,黑色的披肩将面部包得严严实实,以抵御深夜的寒意。每逢卡车急刹或颠簸过路面的凹陷,她就会出声祈祷,每次汽车的高低起伏总伴随着她的「奉阿拉之名」。她的丈夫身材矮壮,穿着破旧的裤子、天蓝色的长袍,一手抱着婴儿,空出来的那只手用拇指捻动着念珠。他嘴唇蠕动着,默默祈祷。同行的还有其他人,总共十来个,包括爸爸跟我,行李箱放在我们两腿之间,盘膝坐在被帆布包起来的后车斗上,跟这些陌生人挤在一起,搭乘这辆破旧的俄国卡车。

我们凌晨两点离开喀布尔,自那时起我的内脏就已经翻江倒海。虽然爸爸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在他眼里,晕车是孱弱无能的表现──这可以从他的脸色看出来,有好几次,我的胃收缩得厉害,忍不住呻吟,他的表情很尴尬。那个拿着念珠的矮壮男人──在祈祷的那个妇女的丈夫──问我是不是要吐了,我说可能是。爸爸把头别开。那男人掀起帆布的一角,敲敲驾驶室的窗门,要求司机停下来。司机卡林是个黑瘦的汉子,一张老鹰般的脸上留着小胡子,他摇摇头。

「我们离喀布尔太近了。」他大喊,「让他撑住。」

爸爸低声咕哝了几句。我想告诉他我很抱歉,但刹那间我满嘴唾液,喉底尝到胆汁的苦味。我转过身,揭起帆布,在行进的卡车一边呕吐起来。在我身后,爸爸正向其他乘客赔不是,彷佛晕车是犯罪,彷佛人们到了十八岁就不应该晕车。我又吐了两次,卡林这才同意停车,大部分原因还是因为担心我弄脏他的车,他赖以谋生的工具。卡林是个蛇头,从被俄国人占领的喀布尔,将人们偷偷运到相对安全的巴基斯坦,这在当时可是日进斗金的生意。他把我们载往喀布尔西南一百七十公里外的贾拉拉巴德,他的堂兄图尔在那边接应,负责再送逃难的人一程,他有一辆更大的卡车,会载着我们通过开伯尔隘口﹡,去往白沙瓦(Peshawar,巴基斯坦中部城市。)

(﹡KyberPass,阿富汗通往巴基斯坦的重要隘口,长六十公里。)

卡林把车停在路旁,这时我们在马希帕瀑布以西数公里的地方。马希帕──它的意思是「飞翔的鱼儿」──是一处山峰,壁立千仞,俯览着下面一九六七年德国人为阿富汗援建的水力发电厂。数不清有多少次,爸爸跟我路过那座山峰,前往贾拉拉巴德,那个遍地柏树和甘蔗田的城市是阿富汗人冬季的度假胜地。

我从卡车后面跳下去,跌跌撞撞走到路边布满尘灰的护栏。我嘴里涨满了唾液,那是快要呕吐的征兆。我蹒跚着走近悬崖边,下面的深渊被黑暗吞噬了。我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做好呕吐的准备。在某个地方传来树枝劈啪作响的声音,还有猫头鹰的叫声。寒风微微拂动树枝,吹过山坡上的灌木丛。而下面,水流在山谷淌动,传来阵阵微弱的声音。

我站在路肩上,想起我们如何离开家园,那个我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彷佛我们只是外出上馆子吃饭:厨房的洗碗盆堆放着沾有肉丸夹饼残渣的盘子,盛满衣物的柳条篮子摆在门廊,被褥还没叠好,衣橱里挂着爸爸做生意穿的套装。起居室的墙上仍挂着壁毯,我妈妈的图书仍拥挤地占据着爸爸书房里的架子。我们离家逃亡的迹象微乎其微:只有我父母的结婚照不见了,还有爷爷跟纳狄尔国王站在他们猎杀的鹿旁边合影的那张老照片杳然无踪。衣橱里少了几件衣服。几年前拉辛汗送我的那本皮面笔记本也消失了。

早晨,贾拉鲁丁──我们五年来的第七个仆人──可能会以为我们只是出去散步或者兜风。我们并没有告诉他。在喀布尔,你再不能相信任何人──为了获得悬赏或者因为受到威胁,人们彼此告密:邻居告发邻居,儿童揭发父母,兄弟陷害兄弟,仆人背叛主人,朋友出卖朋友。我想起艾哈曼.查西尔,他在我十三岁生日那天弹奏手风琴的歌手。他和几个朋友开车去兜风,随后有人在路边发现他的屍体,有颗子弹射中他的后脑。那些人无所不在,他们将喀布尔人分成两派:告密的和没有告密的。最麻烦的是,没有人知道谁属於哪一派。裁缝给你量身时,你几句无心快语可能会让你身处波勒卡其区的黑牢。对卖肉的老板抱怨几句宵禁,你的下场很可能是在牢栏之后望着俄制步枪的枪管。甚至在吃晚饭的桌子上,在自家的屋子里,人们说话也得深思熟虑──教室里面也有这样的人,他们教小孩监视父母,该监听些什么,该向谁告发。

三更半夜,我站在这路边干什么呢?我应当躺在床上,盖着毯子,身旁放着一本毛边的旧书。这肯定是一场梦,肯定是。明天早晨,我会醒来,朝窗外望出去:人行道上没有那些阴沉着脸的俄国士兵在巡逻;没有坦克在我的城市里面耀武扬威,它们的炮塔活像责难的手指那样转动;没有断壁残垣,没有宵禁,没有俄国军队的运兵车在市场上迂回前进。这时,我听到爸爸和卡林在我身后讨论到了贾拉拉巴德的安排,持续了一根烟的时间。卡林一再向爸爸保证,他的兄弟有辆「很棒的、品质一流的」大卡车,到帕夏瓦去可谓轻车熟路。「他闭上眼也能把你们送到那儿。」卡林说。我听见他跟爸爸说,他和他的兄弟认识把守关卡的俄国和阿富汗士兵,他们建立了一种「互惠互利」的关系。这不是梦。一架「米格」战斗机突然从头顶呼啸而过,彷佛在提醒这一切都是真的。卡林扔掉手里的香烟,从腰间掏出一把手枪,指向天空,做出射击的姿势,他朝那架米格吐口水,高声咒骂。

我想知道哈山在哪里。接着,不可避免地,我对着杂草丛吐出来,我的呕吐声和呻吟声被米格震耳欲聋的轰鸣淹没了。

※※※

过了二十分钟,我们停在马希帕的检查站。司机没熄火,跳下车和走上前来的声音打招呼。鞋子踏上碎石路。短促的低声交谈。打火机打火的声音。「谢谢。」有人用俄语说。

又一阵闪光。有人在笑,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劈啪声让我跳起来。爸爸伸手按住我的大腿。发笑的那个男人哼起歌来,带着厚厚的俄国口音,含糊走调地唱着一首古老的阿富汗婚礼歌谣:

慢慢走,我心爱的月亮,慢慢走。

鞋子踏上柏油路。有人掀开悬挂在卡车后面的帆布,探进三张脸。一张是卡林,其他是两个士兵,一个阿富汗人,另外的是一个咧嘴而笑的俄国佬,脸庞像牛头犬,嘴巴叼着香烟。在他们身后,一轮明月高悬在空中。卡林和那个阿富汗士兵用普什图语谈了几句。我听到一点──有关图尔和他的霉运。俄国士兵把头探进卡车的后面,他哼着那首婚礼歌谣,手指敲打着卡车的后挡板。虽然月色昏暗,我还是能看到他的炯炯目光,扫视过一个又一个的乘客。尽管天气寒冷,他的额头仍有汗珠渗出。他的眼光落在那个戴着黑色披肩的妇女身上,他眼睛死死盯着她,朝卡林说了几句俄语。卡林用俄语简略地回答。那士兵听了之后转过身,更简略地咆哮了一下。阿富汗士兵也开口说话,声音低沉,晓之以理。但俄国士兵高声说了几句,他们两个畏缩了。我能感到身旁的爸爸变得紧张起来。卡林假咳几声,低下脑袋,他说俄国士兵想与那位女士单独在卡车后面相处半个钟头。

那年轻的妇女拉下披肩,盖住脸,泪如泉涌。她丈夫膝盖上那个婴孩也哭喊起来。那个丈夫的脸色变得跟天上的月亮一样苍白,他跟卡林说,求求那个「士兵大人」发发善心,也许他也有姐妹,也有母亲,也许他还有妻子。俄国佬听卡林说完,连珠炮般叫嚣了几句。

「这是他放我们通过的代价,」卡林说,他不敢正视那丈夫的眼光。

「但我们已经付出可观的报酬,他得到了一大笔钱。」丈夫说。

卡林跟俄国士兵交谈。「他说……他说任何代价都有一点附加税费。」

这时爸爸站起身。这回轮到我用手按住他的大腿了,可是爸爸挣脱我的手,挪动腿来,他站立的身影挡住了月光。「我要你跟这个家伙说几句,」爸爸说,他在跟卡林说话,但眼睛直望着那个俄国兵,「你问他的羞耻到哪里去了。」

他们交谈。「他说这是战争。战争无所谓羞耻。」

「跟他说他错了。战争不会使高尚的情操消失,人们甚至比和平时期更需要它。」

「你每次都得充英雄不可吗?」我想,心怦怦跳。「你就不能忍哪怕一次吗?」但我知道他不会──忍气吞声不是他的天性。问题是,他的天性正要送我们上西天。

俄国兵对卡林说了什么,嘴角露出一丝邪笑。「老爷大人,」卡林说,「这些俄国佬跟我们不同,他们不懂得尊重、荣誉是什么。」

「他说什么?」

「他说在你脑袋射颗子弹一定很爽,就像……」卡林说不下去,但朝那个被士兵看中的女人努努嘴。那士兵弹掉手里还没吸完的香烟,取下他的手枪。「看来爸爸要死在这里了,」我想,「事情就会这么发生。」在我的脑海里,我念了一段从课堂上学来的祈祷。

「告诉他,我就算吃上一千颗子弹,也不会让这龌龊下流的事情发生。」爸爸说。我的心思一闪,回到六年前那个冬天。我,在小巷的拐角处窥视。卡莫尔和瓦里把哈山按在地上,阿塞夫臀部的肌肉收紧放松,他的屁股前后晃动。我算哪门子英雄?只担心风筝。有时候,我也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爸爸的亲生儿子。

脸庞像牛头犬的俄国兵举起他的枪。

「爸爸,坐下吧,求求你,」我说,拉着他的衣袖,「他真的会朝你开枪。」

爸爸将我的手打开。「我什么也没教过你吗?」他生气地说,转向那个一脸狞笑的士兵,「告诉他最好一枪就把我打死,因为如果我没有倒下,我会把他撕成碎片。操他妈的。」

听完翻译,俄国兵狞笑依然。他打开保险栓,将枪口对准爸爸的胸膛。我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用双手把脸掩住。

枪声响起。

「完了,完了。我十八岁,孤身一人,在这世上举目无亲。爸爸死了,我得埋葬他。把他埋在哪里呢?埋完之后我该去哪里呢?」

但我睁开眼睛,看到爸爸仍站着,脑里这些盘旋的念头停止了。我看见又一个俄国兵,还有其他人。他的枪口朝天,冒出一阵烟雾。那个要射杀爸爸的士兵已经把他的武器收好,立正敬礼。我从未像此刻一样,又想笑又想哭。

第二个俄国军官头发灰白,身材魁梧,用一口破法尔西语对我们说话。他为他手下的所作所为道歉,「俄国送他们来这里战斗,」他说,「但他们只是孩子,一来到这里,他们就迷上了毒品。」他恨恨地望着那个年轻的士兵,如同严父被儿子的行为不端激怒。「这个家伙现在药性发作。我会试试阻止他……」他挥手让我们离开。

顷刻之后,我们的车开走了。我听到一声大笑,跟着传来第一个士兵的声音,含混而走调地唱着那古老的婚礼歌谣。

※※※

我们在路上默默行进了十五分钟,那年轻妇女的丈夫突然站起来,做了一件在他之前我曾见到很多人做过的事情:他亲了爸爸的手。

图尔的霉运。在马希帕那边,我不是从短暂的交谈中听到过这句话吗?

大约在太阳上山之前一个钟头,我们驶进了贾拉拉巴德。卡林匆匆将我们从卡车领进一座房子。那是单层的平房,位於两条土路的交叉处,路的两边是平房,还有没开门的商店,种着合欢树。我们拖着行李走进屋子里头,我拉起衣领,以抵御严寒。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得有萝卜的味道。

我们刚进入那间昏暗且一无所有的房间,卡林就把前门锁上,拉上那代替窗帘的破布。跟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我们坏消息。他的兄弟图尔没法送我们去帕夏瓦。上个星期,他那卡车的引擎坏了,图尔还在等零件。

「上个星期?」有人叫道,「要是你知道这事情,为什么还把我们带到这里来?」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阵急遽的动作。随后有个模糊的身影穿过房间,接下来我看到的事情是,卡林猛然撞在墙上,爸爸的双手掐住他的脖子。

「我来告诉你们为什么,」爸爸愤怒地说,「因为他要赚这一程的车费,他只在乎这个。」卡林发出哽咽的声音,唾液从嘴角流出来。

「把他放下来,老爷大人,你会杀了他的。」有个乘客说。

「我正要这么做。」爸爸说。这个屋子里面其他人所不知道的是,爸爸并非在开玩笑。卡林脸色涨红,双脚乱踢。爸爸仍掐着他,直到那个年轻的妈妈,被俄国兵看中那个,求他放手。